甜匪

雪糕

成步堂早就知道御剑是花了,但他不知道御剑是什么花。他就回家翻了书,猜想应该就是这一页上的吧,水仙花。他是按图索骥的,因为御剑看起来白白的,又总是光明、向往太阳的,应该一定是需要进行光合作用的缘故。他想,白天他们一起玩闹的时候御剑当然是和他一同奔跑在大地上的,到了晚上呢,御剑就悄悄钻进小小的花盆,变成一株漂亮的花,张扬着花瓣,沉沉的睡过去。这是御剑的秘密,没有人知道,只是他恰好猜到了而已,他一定要为御剑保守这件秘密,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们呀,所有的人,都是骨骼和肉做的,只有御剑,御剑是花,是最最不一样的。

 

成步堂从来不去掐断任何一朵娇艳欲滴花朵的花瓣。他总是想,那得多疼呀。就像御剑白白嫩嫩的脸被掐一下都要红上好久,御剑会疼到两条眉毛皱到一起,然后抬手狠狠打掉正在玩他脸蛋的人的手。成步堂从不去对那些生长在大地上的花有什么亵玩的念头,因为那都是御剑的同类,大家都会痛的。

 

御剑这朵花呀,花瓣是白的,白的发亮,在太阳的照耀下能沁出一滴一滴的水珠来。花心呢又是浅黄色的,藏在身体里面,很难被发现的,充满希望与活力的劲头。后来成步堂又学习到了,原来白色可以反射所有颜色的光,就更加笃定了御剑确实是这样没错,记好又记仇,记吃又记打,红橙黄绿青蓝紫,全在他身上能找到影子。可这时最好不要试图再走进他,他会竖起折射的武器,冷着脸小大人似的不给好脸色看——因为黄色的另外一面,就是敏感和细腻。他有一次去御剑家里玩,不知不觉就天黑了,御剑的爸爸很温和地邀请他在这里休息一晚,他正好也好奇御剑会不会躲进花盆里才闭上眼睛,露出原形呢?可一晚上他并没有等到梦寐以求的画面,御剑在他身边睡得又香又熟,成步堂偷偷爬起来观察,御剑的房间里好像也没有能容得下一株小小水仙的盆土。可成步堂仍然对御剑是花的事情深信不疑。他想,一定是因为御剑已经变成人了,就不会轻易变回花了。虽然他的本质是花,跌倒在路上时从膝盖流出来的也是嫩茎里的汁液,可他现在是人,当然要脱离作为花的传统习惯。

 

再后来御剑搬家了,离开了这个一眼望得到头的小村庄,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成步堂想,他一定会回来的吧,他可是花呀,他的根扎在这里,再远能走到哪里去呢?下雨的时候成步堂被雷声惊醒了,他想到御剑,花应该不会害怕雷声吧,因为雨水正在淅淅沥沥的从天上掉下来,御剑可以好好喝水了,免得上火,没有精神。可后来雨越下越大了,成步堂又想到,御剑一定要记得躲雨啊,不然这的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下来,把花瓣打伤了怎么办?后来天晴了,他想,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太阳,御剑会不会因为来不及找到树荫,而被烤干了呢?舒展的叶瓣都皱皱起来,花头也无精打采的垂下。当一朵花真的好辛苦。

 

这都是成步堂小时候的幻想了。几年之后他也离开了这片生养他的土地,也早就忘了自己曾经把小时候最真诚的玩伴当作一朵花的事。如果有人跟他说成步堂你知道吗,御剑其实是一朵花……他一定会先怀疑对方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或者有什么精神方面的疾病,不然怎么会说出这种天方夜谭的话来呢。他见到了御剑,御剑变化非常大,他已经是大城市里成功的精英人士了,一点也看不出幼时土地泥浆的影子。不过也不能说御剑怎么样,因为成步堂也早就变成了体面十分的城市人。他们有过一点交集,不算很愉快,因为御剑变了太多。成步堂不明白御剑到底怎么了,但每个人都是会变的,他一直在用儿时记忆的标准去衡量十好几年后早已在钢筋混凝土中摸爬滚打过的成年人,真是蠢的要命。可是没多久,御剑又突然消失了,成步堂虽然对现在这样陌生的他有一点不满,可他也不能放着御剑不管。御剑能去哪里呢?

 

他找到了御剑的家里,御剑家里的样子和他本人好像有一些反差,出乎意料的,冷漠傲人的御剑怜侍,居然在家里的窗台上,养了许许多多漂亮的花。成步堂突然感觉脑子里像是闪过了什么东西,却也抓不真切。他给那些花都浇了水,又飞快地跑向车站,坐了大半天的车,又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终于在傍晚时回到了他们小时候的家。但是回来做什么呢?他已经离开这里太久了,御剑更久,现在的村庄根本没有人再记得这里曾经住过一户姓“御剑”的人家。到了晚上,他躺在床上看没有月亮的天空,他想起曾经和御剑并肩坐在河边看一整夜流星的情景。

 

但他已经不再是小孩子,天空对他也失去了吸引力。成步堂坐起来,真奇怪,小时候明明觉得房间很大很大,踩着桌子也碰不到的屋顶,现在却感觉像紧紧压在头顶上,需要弯着腰才能在房间里行走。他找到了一箱书册,里面装满了他小时候学过的课本写过的日记,那时候的字歪歪扭扭的,丑的要命,虽然现在也好不到那里去。他才发现原来他一直以为御剑怜侍是花,而且还是水仙花,当时甚至还剪了很多水仙的照片拼到日记里。但又因为一种强烈的正义感使他必须要恪守保密的工作。因为这种隐秘的想象憋在心里时间太久了,所以在逐渐忘记的时候,也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因为那时候的描写过于信誓旦旦,时至今日翻看几页,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怀疑了起来,御剑或许真的是水仙花吧,所以他才会回到这里。可这里这么小,哪里又有御剑怜侍这样一个大活人的影子呢?

 

成步堂感到房间十分压抑,便走出门去,摸索着夜色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他走到小河边,坐下来。没有御剑会再陪他一起看流星了,那时候,他们两个睁圆了眼睛等着盼着流星的光芒,看啊看啊,看到眼睛都酸了,而矢张呢,就躺在他们身边翘着脚呼呼大睡。大概现在他也在外面城市的哪一个角落里呼呼大睡吧。

 

御剑去哪里了呢。

 

成步堂听了一会儿小河流淌水与树叶摩擦风的声音,站起来想要走了,他忽然发现在刚才他坐过地方的不远处有一朵高高的花,他走进两步,蹲下来,是水仙花。和那些剪影照片一样的水仙花,有白色的柔软的花瓣。

 

他就重新又坐到了安静的花的身边。

 

手。御剑的手。他突然想到了御剑的手。

 

御剑的手很漂亮,骨节玲珑,十指纤长。他的手一定握过笔,拿过书,按过手印,也指过成步堂。

 

唯一没想到的,就是这样一双好看的手,居然也会拿起锄头,然后把自己埋进泥土里。

 

成步堂有点难过,就小声在心里问御剑,你这样……你又是何必呢。

 

御剑当然不会回答他,但成步堂猜也猜得到。虽然他不知道他到底在外面都经历过什么,但如果不是压到他实在难以承受,他也不会逃避回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把自己完完全全的封闭起来。没有视野,没有听觉,没有语言,和周围一切普通的植物都一样,沉默而温驯的判处自己最最残忍的刑罚。

 

成步堂终于还是抵不过困意,在花旁边睡了过去,醒来时花还在,天已经亮了,太阳在空中十分耀眼。昨晚没看清楚的一些细节现在也能看清楚了,花是最近新种的,周围散落的土粒也新鲜。他看着花,花不看他。

 

他问:“御剑,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但花不会回答他,像小草,像石头。成步堂就离开了。

 

晚上成步堂又来了,他坐在花的旁边,说,御剑,回来吧。今天的风比昨天的大,吹的他很冷,他没在这里呆很久,跺跺脚,就走了。他想御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正在为他奔忙呢?又或者那只是普通的野生水仙,完全是他一厢情愿呢?

 

但他还是不愿意放弃正在进行的,对御剑过去的窥探与了解进程。很快就有了消息,也许是当年他还小的时候发生的那场意外,使他亲手杀死了他一直仰慕憧憬的父亲,而现在这件事被重新翻出来了。成步堂并不相信那是御剑的本意,尽管有可能真的是御剑心上永恒的重石。生长在河边的花不需要浇水,也不需要人陪,成步堂却还是坚持一天两天时不时的来看一看这朵猝然从温室到了野生的花。他突然想到,也许御剑活着就是人,死了,才会变成花。这样的猜测令他更加难以接受。可他仍然不知道他到底可以为花做些什么,因为花是亲手埋葬的自己,除非花再愿意亲手把自己从地狱的黑暗噩梦里解放出来,不然其他人的任何言语都是徒劳。

 

成步堂想,就算是这样,就算御剑已然接受了自我惩罚,他也仍然是一朵朝向日光的花,也是兢兢业业光合作用的花。

 

他也仍然还是十几年前,那个带着希望的,眼睛里光彩熠熠的骄傲少年。

 

成步堂说:“就算是失手或者无意……我也绝不相信是你做的,就算所有证据都指向你,我也依然相信你是清白的。”

 

说完他就走了。其实成步堂远比他自己对自己评定中那副模样倔强固执的多。因为成步堂相信御剑,所以御剑也必须相信御剑。不仅如此,成步堂还要让所有人都相信御剑,尽管每一个人都认为他是在做徒劳无功的努力,定局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翻盘的可能。可他就是相信,谁也不能改变。

 

有人说:“可是御剑怜侍已经认罪伏法了。”

 

成步堂说:“不是事实的罪,他的承认没有任何效益,因为真相不认。”

 

他不会到花的面前说什么全世界只有我相信你之类的话。他只说一些他夜以继日努力带来的进展。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花的骨朵收起来了。

 

成步堂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是不让他再碌碌坚持下去了?还是花已经烦透了成步堂这个人,不想再听他说话了?

 

他想不明白,干脆就不去想。又过了几天,他终于找到了一些被掩埋的关键突破口,马上就能还御剑一个清白了。他想去告诉花这个好消息,但花不见了,红色的泥土散落一片,留下一个小小的花坑。

 

他有些焦急,就挨家挨户去问,才知道是有小孩在玩的时候发现了他的花,于是带着小铲子把花连根带叶撅了出来,带回家养在花盆里了。他不知道怎么解释这朵花其实是个人,是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幸好小朋友本就对花三分钟热度,不舍了一会儿,还是伸直了胳膊,连盆带花送给了面前的怪叔叔。成步堂感谢之后抱着沾满泥土的盆带回了城市,放回到了御剑家的窗台上,又给所有的花都浇了水。临走时他又对这株别扭的水仙花说,回来吧,我也一直在等你。

 

御剑是人的时候,成步堂把他当作花;御剑成为花之后呢,成步堂又把花当了人看。成步堂也说不清这是种什么心理,但随即他又信心满满地想,他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问心无愧了,至于御剑能不能解开自己的心结,愿意把自由还给自己,那并不是他能操心的范围。反正以后就算在办公桌上养这样一盆水仙花,大抵也不是什么难事。

 

结案的那天他听见了法官敲下小槌的声音,像是他和御剑并肩打水漂时把石子投入河水中的声音。法庭里人声的嘈杂则像是他们躺在土地上听长风吹过树林时,发生在每一片树叶之间的喳喳交流声。还有法院外的阳光,特别刺眼,他就是在这样刺眼的阳光里第一次问道御剑身上淡淡的花香味,才有了之后的义不容辞的责任感。

 

他去了御剑的家,花盆已经空了,而他的花现在就站在窗台旁边面对着他,逆着光的身影颀长而瘦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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