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匪

雪糕

稠云浓汤

我一岁多一点的时候,我爸爸就不要我了。

 

但他们一直都告诉我,爸爸不是不要我了,他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那时候我才多大啊,一直到上了学都是似懂非懂的。我只知道,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来接送,画画也都是画一家三口,我呢,我既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不过爷爷奶奶很宠爱我,我就画爷爷奶奶和我。还有大爷和二大爷,对我也很好。

 

其实爸爸也不是没有回来过,不过次数很少很少,我都完全没有任何印象了。证据是奶奶每次都会给我们拍照,爸爸十分不熟练的抱着我,我在他怀里哭得要多凄惨有多凄惨,小脸儿整个都拧巴到一起,鼻涕眼泪流到小衣服的前襟上,还有爸爸的手上。爸爸把我抱紧得太别扭了,好像用了很大的力气,很累一样,但又不敢弄疼我,整个人又僵又硬,面对着镜头笑的尴尬而无所适从,我猜应该是镜头这边的奶奶逼他笑的,因为他露出了很整齐的一排上下牙,向两边咧开着,但唇角没有扬起的角度,平平的,甚至还显得有些向下耷拉。那一年他才二十五岁,年轻的要命,就算表情做作成那样,眼角都没有一丝纹路。每一次他回家都至少要拍两张照片,一张单独和我的,一张我们一大家子的全家福。全家福里通常是爷爷抱着我,奶奶负责摆造型,笑的像花一样。没有我的时候爸爸看起来就轻松了很多,起码笑意都是真实的。后来我又上了小学,初中,还是一年到头见不到他几次,偶尔见面也很生疏,像是过年时候那些来串门的奇奇怪怪的人一样,大人们在客厅书房有说有笑,我玩我自己的,没人来管我。不过爸爸一直都有意和我多亲近亲近,他还会给我带一些小礼物回来,但我对他实在没有感觉,毕竟无论有没有爸爸我都能和别的小朋友一起快乐玩耍,他存在的意义对我来说就不是太大。小玩具小礼物我也不缺,我有整整一个柜子来收纳礼物盒子,爸爸每次给我带回来的,我也和那些盒子扔到一起,什么时候想起来了才翻出来看一眼,玩两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纪念意义或者特殊待遇,我看爸爸也像是看陌生人。

 

初一快要结束的时候,爸爸忽然回家了,他跟爷爷奶奶商量能不能把我带走,爷爷奶奶不同意,我也不同意。凭什么啊,我有吃有穿有玩,学习好成绩好,琴棋书画样样都会,还有很多很多的朋友,突然要被一个陌生人抱走给陌生人当女儿,我还不如去孤儿院呢。他们好像讨论了很多天,因为那些日子里爸爸都住在家中,我们会每天一起吃早饭,午饭,晚饭,也会每天按时按点他接送我上学放学。我们无话可说,我不知道他之前到底在忙些什么重要的事,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回家来了,而且每天都特别有空,随叫随到,风雨无阻——那时候我谈恋爱了,和一个当时看起来很帅气英俊的男生,男生带我认识初二初三很厉害的哥哥姐姐,我学着和他们一样改校服,做头发,上课看流行小说,并以顶撞老师为乐。因为老师频繁的叫我爸爸到学校里去谈谈关于我的问题,所以我也就习惯了他每次到学校谈完了之后都会趁老师不注意塞给我一个学校对面小摊上的烤地瓜。很烫手,我藏在袖子里,不得不时不时地倒腾两下换换位置。老师就会批评我多动症,爸爸在一边很尴尬的样子。基本上,老师打完电话,不到一个课间我就能看见他出现在校园里的身影,但他从来不会说我什么,他总是站在我这一边,让老师无可奈何。

 

其实我爸爸很厉害,他是五道口职业技术学院毕业的高材生。老师好像一直想让他摆出以身作则的姿态,但他自己说,他初中的时候也是天天混日子下来的,孩子有点兴趣爱好很正常。而且关于我的发型他也没有什么好教育的,他自己就是长头发,真的很长,比我的长多了,平日里扎一个单马尾,虽然简简单单,但我从来没见过别人的父亲也有这样的同款。当时我的立场也很简单,谁对我好,谁向着我,我就喜欢谁,于是我很快就和爸爸主动打好了关系,他特立独行,我也特立独行,我这才觉得我们确实是亲生父女,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呼应着。他真的,任何方面都和别人不一样,不说行事风格,就说工作吧,我也没见谁的爸爸因为工作原因十几年没回过家,我也没见谁的父亲失业了还这么不紧不慢,每天最积极的行动就是帮女儿应付老师。和这样的他相比,我简直是从大流的跟风者,自惭形秽。爸爸说,你也可以和每个人都不一样,我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来有什么“不一样”的捷径。

 

正巧周末男朋友被高年级的约了架,我当然要去,我就提前跟爸爸说了晚上不要来接我,我自己会回家。他们约在了一个荒废了很多年的工厂危楼里,我们去了十几个人,都是铁的不能再铁的兄弟朋友,都拿了刀啊棍啊,要拼命的架势。对方才来了几个人,估计也没想到我们上初一的能这么彪悍。但他们高年级的毕竟不要脸,开打前谈判的时候居然有人偷偷打电话告老师去了,而我们还全都蒙在鼓里。后来他们嘴上说着他们认输,他们把武器全放下了,实际上还在指桑骂槐地挑衅,引得我男朋友提起棍子就冲了过去。就在这时候我爸爸忽然从天而降,他好像是从那边的小窗户口翻进来的,身上灰溜溜全是土。他说他可以做裁判,免得有人耍阴招。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他要像普通家长一样要抓我回去了。

 

他站在两方的中间,脚下错开一步,站了一会儿,然后退到一旁宣布开始。我当然是要参战的,可他也没有阻拦我。我虽然个子不算很高,但好歹也算是个练家子,爷爷从小教我扎马步防狼术,一年也不虚。我准备了一把削铁如泥的小匕首,和大家一起往前冲。可到了对方面前时,却发现我手里的的锋刃怎么也近不了对方的身了,那人躲避的特别快而且灵活,让我的绝世好刀法自乱阵脚。不过同样,对方的拳交也落不到我身上,我像是有了预知能力一般,每次都能恰好躲过。没多久我们就全都累了,谁也没有受伤,那些尖的圆的扁的带刃的胡乱扔了一地。爸爸出去拿了一些饮料回来发给我们,然后自己去把管制刀具踢到了废弃楼梯架的后面,他刚做完这一切,教导主任就冲进来了,大家关键时刻为了各自的门前雪不得不团结一致随机应变,说这是放学后约定一起出来玩的,从来都没有打架斗殴。

 

不过爸爸一直站在楼梯架的后面,直到主任走了也没有露过面。主任当然是把我们大骂了一顿,他怀疑我们已经打架斗殴结束了,因为他向来对处理这种事非常有经验。他一个一个的检查我们身上有没有受伤企图找到证据,可惜最后铩羽而归。他走了之后我们都笑的不行,倒在地上笑的,笑出眼泪的,然后就是称兄道弟的了,最后大家一起离开了厂房,我走在最后面,和爸爸一起。男朋友也跑过来说谢谢叔叔,大家都回过头来说谢谢叔叔。

 

爸爸好像对这样的阵势也没有应对经验,无所适从的样子就像他年轻时抱着小时候的我。他说没事、没事,然后说谢谢他们照顾我。

 

我以为爸爸同意我这样酷酷度日了,可是回到家洗完澡之后他把我叫去了他的房间,他已经换上了很宽松的家居服,他很严肃地教育我要保护好自己。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就变脸了。

 

他这时候给我看,他身上的一些褐色的长长的伤疤,有一些甚至已经是翻出了肉的那种,不再平坦的愈合痕迹,这些不是深褐色了,这些发粉发白,虽然一看就有些年头了,但还是特别触目惊心,而且都在很吓人的地方,比如脖子,手臂,后背,和胸前。他摸着我的头说如果我也像他这样,就不好看了。

 

我这才开始感到后怕。没多久男朋友跟我提了分手,理由是他劈腿了,理由是他觉得我不再无条件站在他那一边帮他打架,实在太怂。我感到很受伤,少女情怀总是诗,饱含深情地写了满满一本带着泪水的日记,向来能考前十名的我,期末考试破天荒考到了班级后十名的行列里,这时候爸爸又提出了带我走,我沉浸在情场失意考场丢人的悲痛里,抽着鼻子答应了——啊,一个被抛弃的伤心人啊,哪里都可以是家。

 

但我还是舍不得爷爷奶奶,我知道爷爷奶奶也舍不得我,所以奶奶偷偷来问我到底要不要走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我也不知道最后他们商量成什么样,转学手续和学籍证明是怎么回事,反正爸爸还是在暑假进行了半个月之后带着我离开了这个承载了我十二年青春的地方……爸爸说只要我想回来随时都能回来,爷爷奶奶老了,不能再一直给他们添麻烦了。

 

我像个小大人一样问爸爸:“爸爸,新家会有新妈妈么?”

 

爸爸“嗯嗯啊啊”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有内容的回答来,我猜应该是有的,我很开心。爸爸最后的结句是:“到了你就知道了。”

 

我当时跟朋友们学了很多脏话,可我从来没在家人面前说过。

 

这**不是个新妈妈,这**怎么是个叔叔。

 

叔叔一见面就夸我好看,漂亮,把我自己剪的头发搭的衣服夸的天花乱坠说的我宛如仙女下凡,我当然受用,很快就飘飘忽忽忘了“妈妈”和“叔叔”的这回事。叔叔带我看了我的房间,爸爸把我的行李箱什么的提上楼。

 

叔叔说:“做了这么长时间的车,累不累?”

 

我点点头,说:“累。”

 

叔叔说:“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我摇了摇头。

 

叔叔又小声地说:“想不想去逛街?让你爸爸在家收拾,就你和我,我们两个人去。”

 

我兴奋地说:“好!——”

 

爸爸这时刚进门:“好什么?”

 

叔叔说:“我们两个要出去一趟,你先自己看着找点家务干。”

 

爸爸说:“啊?”

 

叔叔说:“尽量在我们回来之前收拾好,然后做好饭,我们回来吃现成的。”

 

爸爸说:“啊?”

 

我从来没见过这个样子的爸爸,他在爷爷奶奶家时,总是一副很成熟很成年人的做派,偶尔开个玩笑之类的,也无伤大雅。可是现在在叔叔面前,他就像是一台死了机的电脑,不踹两脚不重启几回就不能正常运行一样,石化的干干脆脆,仿佛叔叔再多说一句,他就能像动漫里的特效一样碎成渣渣。我看着爸爸眨眨眼一脸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笑得不行,叔叔趁他开口说话前快速把我拖走了。

 

出了门,叔叔才和我一起笑出声来,好像捉弄爸爸是一件非常有成就感的事情一样。我们两个好不容易笑完了,他才伸出手要跟我拉勾,说要我答应他,以后再有这种事保证站在他这一边。

 

叔叔好帅啊,笑起来也好看,像电视剧里的明星一样,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他和我那个前男友比起来简直天堂地狱,一个养眼,一个辣眼。我的小指勾住他的。

 

叔叔看起来很年轻,我问他今年几岁了,他让我先猜,我从二十一猜到了二十七,他都说不对,我不相信他再小或者再大了。最后他揭秘答案,原来他只比我爸爸小一岁。

 

完全不像啊!

 

我不是说我爸爸老,而是,就是,怎么说呢,反正,哎呀,尽管,毕竟我爸爸虽然看起来也很年轻,但他俩一看就不是同龄人啊!

 

我说:“那你怎么能看上我爸爸这样的人啊!”

 

叔叔想了想,很严肃地说:“小王同学,这件事我只能告诉你了。你的父亲,老王同志,在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当着几百人的面把我揍到挂彩,更不用说之后我们每次见完面我都会受重伤了。虽然我和他认识这么久了,但这个心结我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以后你千万记得帮我报仇啊。”

 

我完全没注意到他在转换话题,我满脑子都是忿忿不平:我的爸爸怎么能这样!叔叔这么好看的人居然也能下得去手!

 

我爸爸简直不是人!

 

之后叔叔又给我买了很多很多衣服和好看的首饰,我们才高高兴兴一起回了家。爸爸开门的时候还戴着围裙,他看着叔叔说:“这么会赶巧儿,刚出锅你们就回来了,在楼下一直等着呢吧?”

 

叔叔耸耸肩,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早回来还要给你当杨白劳。”

 

爸爸提着铲子作势要打他,“不就让你端个盘子吗怎么还成我迫害你了一样?”

 

我站到他们两个中间护住叔叔,大义凛然地说:“你不要欺负叔叔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爸爸一脸莫名其妙:“我怎么没好好说了……”

 

叔叔在旁边应和我:“就是,你看,闺女都比你明事理。”

 

爸爸说:“啊?”

 

叔叔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拥着我进了门。真的是刚出锅,一桌子的菜都是我爱吃的。叔叔带我换鞋洗手,告诉我筷子勺子碗都在哪里,让我自己从锅里盛米饭,盛多少吃多少。

 

我问叔叔:“万一我吃不了呢?”

 

叔叔说:“让你爸爸吃。”

 

爸爸这时候刚坐到餐桌边,“我不吃。”

 

叔叔这时候又看我:“那就没有办法了,可以一次少盛点,多盛几次,最后不要浪费就好。”

 

我觉得叔叔真的好苦啊,他说什么爸爸都不听,爸爸还要打他。

 

但爸爸从来没打过我。我暗下决心,如果他再欺负叔叔,我就站在叔叔面前,义正言辞地告诉爸爸,如果要打叔叔,那就先打我!

 

吃完饭,叔叔问:“老张知道你回来了吗?”

 

爸爸说:“我没告诉他,过几天再说吧,再让我放几天假。”

 

叔叔伸了个懒腰:“我也想放假。”

 

爸爸说:“那你就想想吧。”

 

爸爸怎么老是这样欺负叔叔!

 

叔叔又问:“你跟你家里人说我了?”

 

爸爸说:“说了,他们倒是没什么反应,就说以后你对晴晴好点就行。”

 

晴晴就是我,这个名字真的太土了。不过一想到爷爷奶奶的取名水平,大爷王又,二大爷王亦,我爹王也,又觉得幸好我爹在起名这一点上没继承他们随意随便的基因。

 

叔叔说:“等过几天去见见你爸妈?”

 

爸爸说:“不用紧张,青。中秋节也行,你别想得太多。”

 

原来叔叔也叫青,我瞬间就觉得我和叔叔之间更近了。只有爸爸是外人。

 

叔叔说:“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前年回我家的时候,你忘了你舌头都打结了?”

 

爸爸辩解道:“我那是特殊情况,口腔溃疡了。”

 

叔叔似笑非笑,“哦。”

 

这个我懂,我说:“过度紧张会引起上火的。”

 

叔叔马上接腔:“对,晴晴会的真多。”

 

爸爸说:“我怎么感觉你们两个在针对我?”

 

叔叔说:“没有的事。”

 

我说:“没有的事。”

 

爸爸说:“这才多大一会儿,我闺女就让你给带跑了,你还真是有本事。”

 

叔叔说:“我一直都很有本事。”

 

后来我才听说,原来叔叔有个亲弟弟,叫小白。爸爸和小白第一次见得时候他还没见过叔叔,当时小白被人吓到晕过去,爸爸及时出手,把欺负小白的人给打输了。按理说也算是不太典型的“英雄救美”,可小白偏偏就是对爸爸没有好感,还是要叔叔来哄了很久才好不容易哄回来。由此可见叔叔在和未成年人打交道方面确实有一手,爸爸呢,大概因为他是爷爷奶奶最小的儿子,所以比起照顾小孩来,他更娴熟与应付长辈或者老师。

 

吃完饭之后,爸爸来帮我铺了床,我就睡午觉了。等我醒来,发现整个家都是静悄悄的,我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探进头去看,发现爸爸也在睡午觉,而叔叔已经不知道去哪里了。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开始自己布置我的小房间。那天我都没再看见叔叔,爸爸说他是去工作了,叫我不要担心。

 

其实我能看出来,爸爸说这话的意思不是叫我不要担心,而是他自己很担心,所以要说给自己听的。我问:“你们的工作很危险吗?”

 

爸爸说:“不一定。这次我不太清楚状况,是公司点了名让青去的。应该不会太危险。”

 

我说:“那你担心什么呢?”

 

爸爸说:“我哪儿担心了。暑假想出去玩吗?”

 

我马上被转移了注意力,“想!”

 

爸爸说:“你想去哪儿,自己先查查资料,等他忙完这阵子,我们就出发。”

 

到了晚上叔叔也没回来。之后好几天叔叔都没回来。我等啊等啊,终于有一天,爸爸对我说叔叔下午就到家了,我特别开心,我感觉爸爸也是松了一口气那种开心,但他不承认,他还抱怨了两句,这么个大热天,回来干嘛……然后和兴奋的我一起顶着将近四十度的高温去买菜买肉买水果,还给我买了好几块精致的小蛋糕和点心,基本是我要什么他就都付了钱。之前在爷爷奶奶那里时就没有这种待遇,他们说小孩子不要吃太多甜食,容易蛀牙。

 

还是爸爸好,我重新爱上了爸爸。

 

我们还逛了超市,也是我看上什么就买什么,最后我们两个手里都拎了大号的塑料袋艰难往家走,我对零食的渴望很快就被天气的炎热和重量的过载而淹没了,我现在只想在空调房里玩手机玩电脑看电视打游戏,一点也不想跋涉在比饼还大的太阳里被烤到融化。到家后放下东西,爸爸就系上围裙下了厨房,我刚把我的泡芙拿出来,爸爸就把那两个偌大的零食袋子收走了,说今天只需吃这一样,其他的要慢慢吃。

 

说爱说早了!早知道吃不到还不如不买!干脆断了我的念想!我不再爱爸爸了!

 

叔叔回来的时候好像特别特别累,眼下淤青一片,面色口唇也是苍白的,笑起来仍然好看,不过十分勉强。他进门后先和爸爸抱了好一会儿,然后他们悄悄话说了什么,我坐在沙发上隔得很远,没听清。叔叔的下巴搁在爸爸的肩窝里,刘海挡住眼睛。后来爸爸主动中断了这个拥抱,他说先吃饭吧,吃完饭再睡。叔叔说好,这时叔叔才看到我,我把我的泡芙递给叔叔,叔叔夸了说好吃。

 

“吃饭之前别吃零食。”爸爸冷酷无情的打断了我和叔叔的情感交流。

 

其实爸爸做了一桌子菜,但叔叔没能吃很多,他太累了。爸爸要扶着他去卧房休息,叔叔推开了他,笑着说:“我还不至于这么虚吧?”爸爸说:“怕你走着走着睡着了。”

 

我还没吃完,看着他俩一前一后进了卧房,然后啪的一声甩上了门。

 

等我吃饱了也没见爸爸出来,我猜莫非是爸爸也吃饱了?可爸爸没吃完的半个馒头还在碗里,他从来不剩饭的。我想看电视了,又怕打扰叔叔休息,就回了我的房间打游戏机。后来我听见爸爸总算是出来了,回去继续吃他凉了的馒头,刷盘子刷碗,都忙完了才来敲我的门,提醒我要早休息早睡觉,睡觉前记得刷牙。

 

那一年我十二岁,爸爸三十五岁,叔叔三十四岁。他们对我都很好,虽然有时候还是会对家里突然多了一个小姑娘这种事有点不太习惯,而且我总是闯祸犯事给他们添麻烦。不管怎么说,我的叛逆时代总算是在两个父亲的爱里悄无声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人们都说十六七岁是叛逆的巅峰,但我真到了十六七岁的时候已经非常有自己的主见了,而我自己下定决心的事,他们两个从来都尊重我自己做的决定,并不干涉我。

 

直到我对自己的外貌十分自信,想去走艺术道路,考影视学院。

 

爸爸是不同意的,但他说不过我。叔叔更是,叔叔自己就是影视学院毕业的,还进过娱乐圈拍过剧集。叔叔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我,什么娱乐圈脏啊乱啊,大家都知道个差不多,所以从这个方向劝我意义不大。叔叔最后问我,如果火不了怎么办?

 

我说,我又不是只会演戏。

 

叔叔说,要是有一天我和老王都突然有什么意外了呢,你怎么养活自己?

 

我说,我还年轻,总会有办法的。

 

叔叔这时候笑起来眼角已经又细纹了,头发也白了几根,他说,是啊,年轻真好。

 

爸爸在旁边不冷不热地打岔:“要你服一次老可真不容易。”

 

叔叔推他脑袋,“再老也比你年轻——王大爷。”

 

但最后我没能去走艺术道路,因为我被猝不及防的保送了。

 

我和爸爸已经共同生活了五年,不算太长,但我毕竟才只有十几岁,所以四舍五入就是人生长度的三分之一,其实不算很多。但我已经可以足够清晰的认识到一些事,比如,我和爸爸长得一点都不像,比如,我的妈妈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爷爷,奶奶,叔叔,爸爸,他们都以为我不知道的,因为我从来也没有问过。但这种事,就算是问,又能怎样开口呢?我问不出来,只能偶尔从他们的简短的只言片语里猜,然后装作没有听到的样子忙我自己的事。

 

爸爸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或者说,爸爸这一生的婚姻都可以说是失败的。妈妈的意外去世,后来和叔叔虽然磕磕绊绊搀扶过了几十年,不过毕竟不能领一张法定的结婚证,所以也没有办法光明正大的受到祝福。他大学毕业时就在家里的安排下和妈妈结了婚,然后妈妈才向他坦白,她已经怀孕了,是别人的孩子。爸爸本来就对妈妈没有感情,如此一来,更是相敬如宾,以至疏离。后来妈妈生下我没多久便因为产后抑郁而自杀了,我顺理成章的,是王家的女儿。

 

大家都对我很好,真的像亲生的一样。不过奶奶说,她怕叔叔会因为爸爸之前结过婚而生心结,而我又不是爸爸的亲女儿,叔叔会不会对我不好云云。爸爸叫她放心,爸爸说晴晴很懂事,爸爸说青不是那样的人,咱宝贝儿也和他感情很好,没人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放在心上。我就趴在门上听了这么一句,就听见屋里传来脚步声,我就蹑手蹑脚地走掉了。

 

还有人担心过爸爸和叔叔的关系,说他们两个年轻的时候是天雷勾地火一时冲动贪图新鲜,这都人到中年了,三个七年之痒都有了,也该认清现实了吧,两个男人就是不适合在一起生活。这话是某一个大娘说的,当时在座的几位没人反驳她,要不是因为我是偷听的,我都想直接把她面前的水果盘扣到她的头上了——这说的是什么话!他们两个在家的时候不太关门,爸爸说嫌闷,但只要一关门呢……反正我也不是小孩子了,生理卫生课都是上过的,做过什么不会毫无痕迹天衣无缝,就算他们有意遮掩,可惜嘛,这个家里就只有三个人,再瞒天过海也耐不住五年光阴啊。有时候我都会觉得这两位可真是老当益壮,但我的爸爸又和别人的爸爸不一样,别人的爸爸到了这个年龄都已经开始中年发福油光满面了,我的爸爸虽然也有些皮肤上的痕迹,但总体还是显年轻,而且他的头发还是很长。虽然比之前短了一些,不过扎起的辫子总还是能过了肩胛骨。他的身材也没有走样,在家里洗完澡时他总是爱披着半干不湿的头发来回晃悠,吃东西,看电视,或者倚着墙靠着门和叔叔斗嘴说笑。他的肩部线条也还在,没有变的圆润和粗厚。叔叔更不用说,有一天下大暴雨,叔叔来接我回家,他打着伞站在校门口等我,我恍惚间觉得他一点也没有老,还是二十一到二十七的样子,不像是我爸爸的男朋友,倒像是我的男朋友了。那些细纹啦白发啦,都是只有贴的很近才能看见的细节,但除了我和爸爸,谁也没有离他那么近过。对了,还有小白,小白也会离他很近很近。小白每次见到他都会飞过来扑到他的身上,然后或真或假挤出两滴泪水来。这时候叔叔通常就没有办法,他嘴上嫌弃小白又弄脏了他的衣服,其实手还是抱着小白的。

 

还有就是,学校每次收集信息,我都要填写单亲,然后只写父亲。还有同学因为这个而觉得我很不容易,其实一点也没有,我的每一个家人都是真心实意爱我的,血缘并没有直接影响到感情的相关,我活在温暖的爱里,并不会因为家庭组成成分和别人不同而缺少什么。叔叔和爸爸的感情也很好,后来我才看明白,其实他们两个的实力差不多,要真的一对一全力打起来,胜负还真的不好说,但叔叔总是适时的认输投降,再谴责爸爸动不动就付诸暴力的错误行径。这时候他就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了,诚然爸爸是理学院毕业的,逻辑水平自然不用说,但道德嘛,本来也不能用多么严谨的理论衡量。所以每次看起来都是爸爸的行动力更胜一筹,其实真正的获胜方都是叔叔。叔叔是很爱赢的,他表面上随和又温善,有贪玩的心和小聪明,其实他的好胜心特别强,绝对不是败北一次就能甘心屈于人下人命的那种人。爸爸和他相反,爸爸虽然不争,却也不让。所以每次针锋相对的冲突总是能以和风细雨小打小闹打情骂俏的方式结束。我觉得他们真的特别般配,我无法想象如果这个家的某个组成换成了另外的别人,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也听他们共同的朋友说过那么一半句在爸爸缺席了我年少时光时的光荣事迹,我才知道我的爸爸远比我想象中厉害的多,他们会聊到一些细节,关于身上伤疤的,或者一起经历危险是出的糗,我抱着我的水杯听得津津有味。他们会起哄,问爸爸是不是一早就对叔叔有非分之想了,爸爸说没有没有,就是一开始觉得帮老天师挡下了这个孩子的劫虽然没毛病,但这个孩子本来也没做错什么啊,主要是愧疚感,让他觉得自己不能无情无义。叔叔不留情地揭穿他,说既然没有非分之想,你大晚上跟我表什么白。

 

然后大家就开始起哄,我也跟着一起。

 

当时我听了一首歌,有一句歌词是说,在愿望的最后一个季节,记起我曾身藏利刃。我一度怀疑平凡的柴米油盐让他们也变成了这样偶尔回忆当年勇的英雄落幕,但他们真的不一样。他们仍然会时不时地去做些很危险的任务,有时候一天半天的,有说有笑就回来了,有时候会十天半个月,然后在医院里躺几天,再回到家里继续躺着。爸爸有一次感慨说,在十年二十年前,他这样的伤连水都不用挂,睡几天觉就能好了,现在呢,还要仰仗现代医学。叔叔说现代医学有什么不好,让你知道惜命。但其实叔叔受的伤有时候也会很严重,最吓人的一次是在急重症监护室里躺了将近一个月,痊愈了之后我才发现,叔叔虽然更白了一些,但总体看上去也没有什么变化,倒是爸爸,瘦的整个两颊都有些往里凹,连吃了几天大鱼大肉才两个人重新恢复了正常,我就不一样了,我跟着一起吃,胖了将近十斤。

 

我大学要去外地读了,爸爸没有一点要挽留我的意思。

 

爸爸说:“女大不中留,走吧走吧。”

 

叔叔说:“一个人在外面,别被男生骗了。实在不放心就来问问我,我帮你把把关。”

 

爸爸说:“嗯,你就那个到处骗小姑娘的。”

 

叔叔说:“没有证据的事你不要乱说,我什么时候‘骗’过小姑娘?大家都是真心交朋友的。”

 

爸爸说:“晴晴你看,不要被这种男生给骗了,也别信脸,脸好看不能当饭吃的。”

 

叔叔说:“比我好看就行。”

 

爸爸说:“在你眼里这世上还有比你好看的人?”

 

叔叔说:“年轻时的我就比现在的我好看。”

 

爸爸说:“别照着青这样的找,容易生气,折寿。”

 

叔叔说:“也别照着你爸爸这样的找,动不动就家暴,还没办法离婚。”

 

爸爸说:“总之还是要你自己喜欢。”

 

叔叔说:“照顾好自己。”

 

他们这种对话,我每天都在听,已经听了几百万遍,可眼泪还是止不住的往下掉。叔叔这时候抱住我,一手搂着我的后脑勺,温声说反正也不远,说不定他们两个什么时候就去看我了。

 

爸爸说:“别哭了。我记得我第一次说要带你走的时候,你还凶着一张脸,说要和我同归于尽,死都不跟我走呢。”

 

我哭得更大声了。

 

叔叔说:“又不是不回来了,乖啊。”

 

爸爸说:“多大点儿事,你小时候都敢提着匕首去跟同学拼命,现在坐个飞机,有那么吓人吗?”

 

叔叔说:“王也同志,你难道没觉得你比飞机更吓人吗?”

 

爸爸说:“啊?”

 

我读了一个很普通的专业,和影视艺术一点也不沾边的。有时候叔叔会给我打电话,他的人长得很年轻,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年轻,舍友有时听到了,就误以为是我异地恋的小男友。我好不容易才解释清楚,等有一回他俩真的一起来看我了,我一时激动就像小白一样扑到了叔叔身上……果然第二天绯闻就加大了传播范围,说什么的都有,连说我两个男朋友的都有,我其实有很多的解释机会,但虚荣心偷偷作祟,想着爸爸和叔叔都这么好看,给我当传闻对象我也不吃亏,于是就故作高冷沉默是金,什么也不辩解,仿佛默认的态度,暗爽的不得了。

 

最近这几天,我在的城市特别的热,热得离谱,热的吓人。明明才五月,却已经突破了三十摄氏度大关,甚至有奔着四十去的意图。我再一搜,好家伙,我家那边居然比这里更热。叔叔是一贯不让自己在生活上受苦的,我就给爸爸打了电话,问家里有没有开空调。

 

爸爸说:“没有,我们两个现在不在家。”

 

我说:“又出来工作了吗?”

 

爸爸说:“也不是。这几天太热了,我们出来避暑,反正在家也没什么事。”

 

我说:“你们这也太自在了吧?我也想出去旅游。”

 

爸爸说:“行啦,你好不容易才考出去,给我俩留上几天二人世界吧,怎么哪儿都有你呢。”

 

我说:“我在家的时候不也是你们两个想二人世界就二人世界吗……”

 

爸爸说:“那不一样。”

 

我说:“有什么不一样?”

 

爸爸说:“这让我怎么说……老青,你过来跟咱闺女说吧,我就是个学理的何必为难我这个……”叔叔这时候接过电话来,“晴晴怎么了?”

 

我说:“我爸刚才说你俩要过二人世界。”

 

叔叔说:“不会吧,老王还有这么会说话的时候?”

 

我说:“他还说,有我的时候你们的二人世界,和没有我的时候你们的二人世界是不一样的,我就想不明白,是怎么不一样了?”

 

叔叔“嗯”了一声,顿了顿,才说:“你在家的时候,我们是三角形的,坚不可摧,谁也不能取代。你不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和你爸爸的眼睛里,就只有对方,没有别人了。”

 

我好像还听见爸爸在那边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话可真肉麻啊,怪不得爸爸听了受不住。

 

但我又能想象得出爸爸一边皱着眉一边忍不住扬起嘴角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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