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匪

雪糕

长春

马仙洪说:“诸葛兄弟,pick一下我们碧游村吧。”

王也说:“要不我pick一下你们吧?”

马仙洪说:“那当然最好了。”

王也说:“要是一不小心失手了……你可不要怪我。”

马仙洪说:“不会吧?”

王也笑的高深莫测,马仙洪心里打鼓。诸葛青在一边给如花们看手相,说得头头是道,什么事业线生命线,正被看的那个如花边“嗯嗯嗯”应下边点头。

王也站起来,手背打了一下诸葛青肩头,略带惋惜说:“马村长不信咱们,走吧。”

诸葛青话说到一半及时刹住,松开了如花的手,略带遗憾的作出虚假承诺:“下次,下次再说吧。”

马仙洪抵不住一群如花水汪汪圆滚滚的大眼睛,妥协道:“王道长……话别说那么绝嘛,我什么时候说不信你了?你和诸葛兄弟……都留下来吧。”

计划通。王也招来一朵云,放了一道雷上去,松开手,云慢慢飘到天上。

诸葛青也老老实实和大家一起抬头看云,手插在兜里微微动了一动,吹云的风忽然掉了个向,又回到村子的正上空。

王也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他装作没看见。

雷瞬间劈下来,众人面前三米开外的百年老树应声对半开,又脆又响。高大的树冠砸下,却没人四散躲开,树冠以一种反重力的原则停在了半空。

“王道长……你不厚道啊。”马仙洪淡淡地说。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是天意,我也没有办法。”王也淡淡的说。

“你的感情线有分叉,以后要小心了。”诸葛青淡淡的说。

两人就这么留了下来。当然饭不能白吃话不能乱说,大大咧咧吃了一个月饭还装傻的两个人很快收获了全村人略带不爽的隐晦谴责。诸葛青回忆了一下第一顿还是红烧肉就咸鸡腿的美好生活,闭着眼艰难下咽面前清炒油麦菜。

他诸葛青是客人,还好。看看王也那份菜,更惨,生菜蘸豆瓣酱,连个火都不给开。诸葛青撂了筷子想去找人算账,被筷子都没有的王也拦下来了。

“不忘初心。”王也的筛筛生菜叶子上的水珠。

“与君共勉。”诸葛青坐回去吃他的油麦菜,还蹭了点王也的豆瓣酱。

当天降时是,晴天一道霹雳,马仙洪站在风口浪尖,任凛冽的狂风吹的他衣袂纷飞,用手紧紧护着香炉里的一点岌岌的火苗,对着天歇斯底里:“我马仙洪——”

一众村民站在空地外围,凝重肃穆地看村长以与天相搏的坚定姿态。

“——愿以我生命的名义——”

“咳,别了别了,一条命太重了,说点儿别的吧。”忽然有说话声跟着雷鸣一起来了。

马仙洪愣了一愣。村民也都听见了。这是什么情况,大家面面相觑。

“你是谁?”马仙洪问。这时很惊奇的,风也不刮了雷也不打了,晴空万里万里无云。两个人从边上的林子里慢慢走出来。

“唉,我们知道你想求什么了,刚才听了一串儿了。”稍微高一点的男子说。

“你们是谁?”马仙洪再一次求问。

“神仙。”深蓝色头发的男人说,笑的非常礼貌,“我就是管四季更替的。”

马仙洪将信将疑。

一开始说话那位说:“你不信?唉,青,露两手吧。”

被叫作青的那位手里托起一个光球,念念有词絮叨了什么,光球便四散开来,每个人周围的空气很快就燥热了,抬头看太阳还是那个太阳,温度却直线上升,热的不行。

周围的大家一阵窃窃私语。这两个小哥好像还真有两把刷子。

“这是夏天。”青说。

又一个光球,光点散开,周围的温度降下来,风呼啦啦东西南北吹,树上的叶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黄脱落。

“这是秋天。”青说。

“真的是神仙!”人群里有人喊了出来。

“神仙!”马仙洪跟上潮流,向前几步走到两人跟前作了一揖。

这两个神仙没什么架子,大家乐乐呵呵坐在了一桌吃糕点喝茶水。

“大家都是神仙,我就直说了,”马仙洪有点自来熟,“我想让碧游村没有四季,只有春夏。”

“你是……”王也吃了个樱桃饼,留了一半话头在外面。

“土地,”马仙洪说,“如你所见,碧游村是不是真正存在的一片陆地……时间有空隙,空间当然也有。这里就是平行空间上的裂隙。”

“你应该知道,这是不允许的。”诸葛青吃了一颗蜜枣摇摇头,说,“更替的意义就是否定一种状态的永恒进程。”

“我也没想到做的这个仪式真能把二位招来。”马仙洪十分坦诚,“那么二位来都来了……这可就是我的地盘了……”

“管饭吗?”王也咬开层层叠叠的蛋黄酥。

“当然要管……”马仙洪笑道,“只是还没来得及问,这位仙友是?”

“飞升前是道家修行客,敝姓王。”王也觉得有点噎,吹了吹茶杯上的浮叶咽了两口,“会的比较杂,马村长见笑了。”

随风雷而来,八成是雷神了。马仙洪心下略略有数。

本来计划是白吃一段时间就溜走,可溜走的那天晚上,两人刚往村口那么一站,周围黑压压的人影就弹簧似的蹦出来了,被人拿着火把围堵了个正着。马仙洪为首,一副全盘掌中握的样子。结果不仅没能逃出去,诸葛青还赔了整整三天反夏回春出去,光球一个接一个的捏,面色被映的发白。生活艰难,蹭饭不易,就算被累死了,也要硬挺着,马仙洪明明仍然是一幅求人的态度,可王也的手心一阵阵发痒想恶性暴力,诸葛青面不改色拍了一下他的手,两人便垂眼服软。

灰溜溜回到小屋子,诸葛青软着身子就脸朝下直直扑倒在床上,有气无力半死不活。王也自主自觉拍袖子上阵,坐在床边捏捏肩揉揉腰。

“你往哪捶呢,”诸葛青的气声随着他的动作一起一伏,“我肾没问题,就是累。”

王也便放弃了揩油的机会,双手往上走到肩背:“你说,他要春夏干什么?”

“他倒是敢。”诸葛青没太有所谓似的,“可能是喜欢人家影后小姐姐。追星追到这个份上,不容易。”

“说人话。”王也下了点力,听见诸葛青猝不及防一嘶一喘,“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春夏你都不知道?”诸葛青教育他,“两耳不闻窗外事,应该批评。”

“谢谢组织教育。”王也捣准了他脖子上的穴位,指节一戳一个准,诸葛青又疼又爽,一声迭一声闷在枕头里。

这么一来八成是虎穴易进难出。尽管一开始只是为了蹭饭,但既然答应留了下来,那事情就有了不得已的变数——在这个空间里,一切外来的变化都会在一定程度上随马仙洪的意志为转移,就像试探时那棵掉不下来的树干。二人的组织团体在经过不太慎重严谨的深入洽谈后,敷衍作出坐以待毙的决定。就当是减脂增肌健身计划了。诸葛青同志提出走科学养生道路的想法,王也同志顺着肩给他按了按脖子颈椎斜方肌,表示唱票全票通过。

诸葛青睡着了。王也小声叫了他两声没有回应,捏了个诀在床周围画了一圈结界,转身出门去。

“你要春夏做什么?”

“春夏,”马仙洪对他的到来毫不惊讶,“那个九零后影后?”

“你们这是对的什么暗号?”王也百思不得其解。

“……”马仙洪眼皮垂了一下,“王道长不是近几年飞升的?”

“这这这不是重点。”王也试图拉回话题,“所谓的春天和夏天,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

“万物复苏,欣欣向荣。这两个季节难道不好吗?”马仙洪反问他。

“宁缺毋滥。”王也皱眉说,“你知道,我们不可能给你。”

“是吗?”马仙洪微微一笑,“其实我知道的……只要你们想,完全可以是举手之劳。”

“举手之劳?嗐。断手也不成啊。”王也略带挖苦,“就算是断了手,不能给你就是不能给你。原则问题。”

“可是你们耗不起时间的。”马仙洪笃定道,“这里是平行空间,至于时间和外界完全同步,因小失大,王道长不会做那么不聪明的决定。”

王也一顿:“……除了这条路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马仙洪没有回答他,低头倒茶水。

“有的。”王也自问自答,“只要我想。”

“你不会。”马仙洪说,“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逃不过。”

王也又回到了小屋里。

这种事儿,没法儿说。要说违犯天条,大家都罪无可恕。而马仙洪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有恃无恐。这个人吧,要说聪明是极其聪明的,但是和聪明人相处,并不一定都是愉快的事。王也嘶一声牙根痒。诸葛青也聪明。王也听了祈愿从天上下凡来,摇身化了个普通人模样有意接近,未料却被诸葛青一眼看透,三言两语直逼得他现出原形匆忙应对,修的都是术士道,语言只能是交流的辅助工具。诸葛青笔直站在他的对面,笑的礼貌客气:“那你又是为了什么当神仙?”

“牺牲我一个,幸福千万家。天上缺个劝退的说客。”王也张口就说,“神仙数量已经饱和了,现在竞争太激烈,你贸然入行,还不如金融危机华尔街下海。”

“你真的觉得你说服得了我吗?”诸葛青问,“大家都简单一点,算一卦,不就知道了?”

王也没有听他的话,脚步一动开了个阵,说:“打一架也行。”

王也的如意算盘打的是,打输了,打怕了,知道错了,这事就好办了。消除凡人修野仙的记忆不难,完美解决难题,业绩加一分的同时还能顺便解决天界人口过剩的问题。

诸葛青偏偏说:“我算的这一卦,批语是飞蛾扑火。”他直视王也的眼睛,不卑不亢走进王也的阵里,“请赐教。”

聪明人可真是烦人,前有诸葛青,后有马仙洪,合着他这最近就没碰上什么正常的普通神仙。王也短暂怀念了一下和平常同级交往的游刃有余,推开了房门。诸葛青侧躺着面朝墙,听着呼吸平稳缓慢是没醒,他把结界撤了,盘腿在自己床上坐好。这是没登仙位时的修行惯用姿态,虽然对现在没有什么用,聊胜于无的心理战而已。他闭上眼。他睁开眼。诸葛青一动不动睡的沉,应该是这几天都没睡好。

他又闭上眼。说到底只是第一关的说客,劝不住就劝不住,反正前面还有别的兄弟关等着初生牛犊不怕虎呢,这年头考神仙可比考公务员难多了,上查祖宗十八代,号称史上最严格。这个阵势就让好一些修仙的人望而却步,转头回到人间挂个旗子迎风飘,做半仙儿四分之一仙儿混一口窥天机的饭吃,由于他们相对识趣,上面也就对凡人自查自纠的算命改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王也蹲在古董店研究了半天柜子里不知真假的花瓶,竖耳朵听见二楼风水间神神叨叨号称能通灵的店老板对“懂行”的客人诚心劝诫。

算的还真是准的没问题,王也抬头看了看侧面柜子顶上的小泥俑。听了你的话那位客人确实能躲过这一劫,只是劫这种东西从天降下来早不落晚也会落,不落到他头上也会落到别人头上,自娱自乐求个心理安慰吧,所谓的人间智慧千百年都是这样。王也把那个小泥俑买了下来。

出了门才想起来忘了管人家要个包装盒,回头率太高了,他还有点不太适应。硬着头皮向前走,正看到排队买奶茶的诸葛青。

诸葛青出于友情帮他买了一杯柠檬水,无情嘲笑了一下这个俑和你还挺像的。王也双手抱着俑从诸葛青手里喝柠檬水,问:“你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诸葛青眨眨眼——王也也没看出来他是睁眼眨的还是眯着眼只动了眼皮——说:“你觉得我是怎么回事呢?”

王也说:“你要是没考上去,刚才应该不认识我才对。但你要是考上去了的话,现在应该上岗前培训吧?”

“王道长不太喜欢算命?”诸葛青问,“我是没想到,你居然是以道士的上位的。”

“你没想到的东西多了去了,这有什么好稀奇的。”泥俑坠的王也胳膊疼,“你饿不饿?”

“你也会饿?”诸葛青觉得神奇。

“不会。”王也诚实回答。

“去吃东北菜吧。”诸葛青就近指了一家店。

王也总算歇了歇胳膊,泥俑躺在旁边的位置上,他和诸葛青面对面落坐。诸葛青把两杯饮料放在桌子上。

“说正经的,你到底怎么回事儿啊?”王也胳膊交叉撑在桌子上。

“地三鲜,溜肉段,锅包肉,炖酸菜,加一份血肠吧,再要个东北大拉皮。就这些。”诸葛青合上菜单。

“你以一当十啊?”王也目瞪口呆,招呼诸记完单子准备离开的服务员小哥,“等会儿等会儿,就要个酸菜粉条和拉皮就够了,哎你们这一盆酸菜有多少啊?”

小哥羞涩一笑,双手往腰际拦了一下。

“得,酸菜也不要了。就,冷面有吧,一碗冷面一盘儿拉皮。没了。”王也一锤定音。

“你还是素食主义者?”诸葛青待人走后忍不住问。

“你点那几个菜对厨师要求太高了,”王也说,“下次我带你去吃真正的东北菜。”

“那我等着。”诸葛青拿出几张餐巾纸蹭了蹭桌子,“他家的柠檬水,里面冰化了就不好喝了。”

王也从善如流,一口下去小半杯:“你怎么自己出来买饮料喝?”

“太好喝了,忍不住。”诸葛青擦到王也面前,换了一张纸继续擦,“神仙喝了都忘不了,这个广告词还真说准了。”

“神仙……你真这么快就上位了?”王也抬起胳膊拿起饮料,“太不科学了,走流程审批上岗培训再安排职位,要人间几十年吧?”

“我运气好喽,”诸葛青看了看纸上的油污,又抽出一张纸来回细细蹭,“天机不可泄露,你懂得。”

两个菜都是冷盘,所以上的很快。冷面上卧了半个白煮蛋,两个无欲无求的神仙客套了一番后发现这个蛋想要完美对半分显然难于上青天,于是蛋清剥给诸葛青,蛋黄王也筷子一插就吃了。诸葛青的筷子还没用过,把拉皮上下拌了一圈,白盘底一道道麻汁颜色。

“所以你干嘛了,临时工还是正式上岗?”王也术语正不怕凡人听。

“试用期。”诸葛青挑了一筷子冷面,结果面太长怎么也不断,有点尴尬,王也正准备出筷相助时,那一缕却忽然自己断了。诸葛青若无其事低头吃面。

王也:“……”

王也咳嗽一声:“不能滥用职权啊,警告一次。”

“没有影响别人。”诸葛青没太有所谓的样子,吃他的冷面。

“也是。”王也同样没太纠结,吃他的拉皮。

“你前几天为什么拦着我不让我修仙道?”诸葛青问。他觉得和王也这样的关系下面对面吃东西有些尴尬。

“你一说这个我就来气,”王也撂下筷子,摆出一副讲理的样子,“你知道这天下人各有各的打算愿望,求自己也好求苍生也好,都逃不过一个‘私’字,你也不例外。可谁知道你这个‘私’强烈的太过头了,我本来在天上躺的好好的,就我那张新铺的刚晒好的云床,特别的舒服,你睡过云床没有,下次我带你去试试的。刚才说到……噢,我硬是没拗过你那股子劲,非逼得我下来看看到底是什么倒霉玩意儿连个觉都不让我好好睡。”

“吃空饷,在其位不谋其政,肉食者鄙。”诸葛青谴责他。

“……结果下来一看,这个人啊生死有命,你这个命我只能劝不能动,没办法,就尽我的力看你的命呗。”王也重新拿起筷子,“你这个命还真是好,我这才看明白,怪不得我当时说说不动揍揍不听呢,鲤鱼跃龙门,跳出命格本儿的命,我还真不能动。”

“让我猜猜——然后你就想反正下都下来了,不如多呆几天再说别的?”

“不亏。”王也喝柠檬水说,“就这个俑,我姑且算是等了好几百年,这不就碰上了?值。”

“那你的云床呢?”诸葛青揶揄他。

“回去重新晒。”王也不当回事儿似的,“你还没说你现在到底干嘛呢?”

“你有个同事出了工作丑闻,一个空位正好悬着,上头嫌翻待职的卷宗太麻烦,随手就指了我去。”诸葛青十分谦虚的样子,“不太忙,转季节的。”

“肥差。”王也作出评估,“我记得这个职位,你好几任前辈都翻车了。”

“我一定好好表现,请组织千万放心。”诸葛青打腔。

“我算是看着你长大的,”王也给自己戴帽子,“一定好好监督你。”

“真的假的?”诸葛青吓了一跳,“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我怎么听说监管部另有其人呢?你身兼数职?”

“还行吧,我也不太清楚我本职应该是干嘛的,”王也耸耸肩,“我当上神仙那会儿,天上还没这么多规矩呢。”

诸葛青肃然起敬,给他夹了一片白萝卜。

虽然冷面和拉皮也是又凉又素,可和现在碧游村这种凄凄惨惨戚戚还是有本质区别的。王也多年未尝人间烟火,好不容易下凡一次,和行动力超强初来外放的新官诸葛青一拍即合四处蹭吃蹭喝,打报告时说的是接触了解一下这位新同志的性情,诸葛青的顶头上司一看是王也大仙主动提的申请,便半推半就卖了他一个顺水神仙情。这天南海北一步一步吃过去的,行经舌尖肯定是有好有坏,诸葛青跟着四季步调稳扎稳打,人们都说今年的季节变化格外喜人,王也不表扬不批评,从早到晚一副平凡人的普通模样。

“是不是当神仙当多了,对法术就不会有什么需求了?”诸葛青虚心求教。

“吃饭。”王也卷了个京酱肉丝小饼递给他。

一起吃多了总会吃出感情。比如王也第一次拿筷子接过白萝卜片时还有点犹豫,后来就能小木耳盛满满一小耳朵的醋混芥末怼到诸葛青嘴里了。诸葛青被芥辣搞得后脑勺都一突一突的凉,周围人满为患的店里,他涕泗横流以纸掩面,手下一个诀点过去,王也的凳子中间的木板一下子掉到了地上。这个装成凡人的神仙摔倒前还没忘了把筷子夹着的糖醋排骨准确扔到米饭碗里留着一会儿起来再吃。

不能想,越想越饿,王也干脆不打坐了,心也跳肚子也叫,躯干部分都不得安宁。他从床上跳下来,围着屋子转转看看。马仙洪还真是知己知彼,偌大的二人间,看起来要什么有什么,这么仔细一搜罗才发现其实是要什么没有什么。别说按图索骥规矩作阵势了,连个能幻用的器具都找不到,可谓是穷山恶水了。他不死心又翻了翻抽屉,有张垫底的泛黄报纸,手顺着进去摸了一圈,在最里面的边角处摸到一支铅笔头。

就是你了皮卡丘。他把铅笔头捡出来。

这种平行空间通常由创建者亲自拼接好一花一木,至于家装和房屋则是一些从正轨人间神秘消失的一些废弃品,当然废弃品不一定是因为极度破烂才成为废弃品的,还有这些好东西。

铅笔头到了王也手里,成了一小截橘红色的香烛,没有供于插的器皿,王也咬破了左手食指摁着指节往木桌上滴了小小一滩血,右手把烛插在不太规则血际的中央。

天快亮了。

昼伏夜行,越来越不像什么好人了,王也深刻反思。不是好人就不是好人吧,又没有做对不起自己的事,问心无愧。他轻手轻脚回到床边,取了一根诸葛青的头发,见他无察,又轻手轻脚回来到桌前,头发与烛芯接触的瞬间燎起一丝火苗,接着整根头发都燃了起来,王也松开手,刚才捏住头发的拇指和中指有两道红痕,他甩甩手有点疼,伤痕迅速变成褐色,痊愈留疤。

诸葛青的火烧到王也的血里,火非但没有沉寂灭下去,反而一下子燃了一片起来,将血作为燃烧的材料,木桌上很快掀起一道火光冲天,王也两手合了个“临”势,合眼紧绷口中念念有词,火越烧越高,如绳索如泉液,一直顶到屋顶上去。他摊开手,四指一弯,火便流到他的手上,徘徊了一会儿,争先恐后有意识般的涌进掌心,凝成一颗痣。

“这是禁式吧?”诸葛青突然开口。

王也还没缓过神,被吓得差点把火放出来,回过头惊魂未定道:“你你你你说话前给点提示行不行啊!要吓死个人了哟喂!”

“下次注意,下次注意。”诸葛青从床上站起来,“你怎么忽然决定出手了?”

“你怎么知道我要出手?”王也拉了凳子两腿岔开坐下来,“你怎么知道这是禁式?”

“猜的。”诸葛青站到他刚才站过的地方,抹了一把木条纹的桌子,有一层砂砾似的碎屑,他伸手拂了去,看到一小圈干涸的红色,“你用血做的祭?”

“还是尽快出去吧,坐以待毙不是长久之计。”王也答非所问,“马上又要换季了,你必须得在外头。而且你不是说想吃杨梅吗?”

“作了这个祭,你会怎么样?”诸葛青看着他的眼睛继续发问,“据我所知,主持仪式的人付出越多,凶险就越大。”

“那马仙洪算是空手套白狼了,”王也站起来说,“这里还有三天的春天,就你自己弄出来的那三天,玩够了咱们就走。”

“三昧真火要在你身体里烧三天?你还想好好玩?”诸葛青觉得自己仿佛被絮叨王也上了身,“你有什么好玩的?”

“我又死不了,你急什么?”王也被他搞得一头雾水,“走吧,出去吃早饭。”

诸葛青也确实没理由着急上火。他跟在王也身后出门,顺手合了个阵笼在房上:“王道长,在外面你对吃有兴致可以理解,可在这里还三时三餐,真是讲究。”

王也停下脚步:“不是你先讲究的仪式感吗?”

诸葛青差点撞他身上:“吃肉讲究仪式,吃素讲究什么?”

王也说:“你早说啊?”

诸葛青说:“你早说啊?”

出都出来了。今天的早饭是小米粥胡萝卜包子,诸葛青爱吃胡萝卜,王也爱喝粥。诸葛青和村里的姑娘眉眼来去了一轮,问:“我怎么觉得今天的饭格外好吃?”

姑娘没get到他话里的套路,兴高采烈说:“因为春天来了呀!你看,春天来了!”

王也从来不打扰他撩妹,低头装聋作哑,诸葛青被她的兴奋感染,放弃了陈年老情话,转头看了看门外的春意。

吃完饭绕着村子溜达,春天真的是春天,高处的叶子颜色新翠清透,不再是浓荫的墨绿,草连一片片野菜野花,朝露刚刚被初升的日光晒干了,阳光,今天的日出也比往日要晚的多,毕竟前几日王也夜半醒来时天都泛了青白色,今日到了现在才太阳的暖黄才从林间露出了头角。诸葛青心情大好,他是真的喜欢春天。

“也不知道这儿有没有草莓。”王也忽然开口,“要不咱今天摘草莓去吧?”

诸葛青说:“这太大了,去问问老马。”

王也说:“咱先自己转转呗,反正时间有的是。”他不太想见马仙洪。

诸葛青蹲下来说:“你认识这些野菜吗?外面野菜越来越贵了。”

王也问:“你想吃?”

诸葛青说:“尝尝吧。”

于是用抓了一把还带着潮湿的泥土化了个平铲形状,诸葛青跟着王也一边挖一边学习,叶子锯齿状的能吃,那种圆的长的叶子和它很像,小心点别挖错了,你看这个纹路,再看这个,它是不一样的……诸葛青嗯嗯嗯嗯谨遵王老师教诲,蹲的两腿发麻。

“这种菜现在已经很难见到了,能吃一棵是一棵,”王也教给他辨认,“对土质啊环境啊都有要求,而且春天也很挑时候,就中间这几天有,稍微老了就不行了。”

“那中午吃这个吧?”诸葛青被他说的有些心动。

“我怕你吃不上来这个味儿,”王也理性劝导,“别到最后又全是我的了。”

“应该没问题,芥末我都能吃。”诸葛青信心十足。

上一个春天他们在北方过得飘摇,白的粉的黄的玉兰花开了落了,百花一朵压着一朵满满的苏醒过来生辉熠熠,然后春桃春杏小小的从花里面结了出来,还有山上的野枣,又酸又小,不好吃的。水果不顶饿,王也问他要不吃点主食蔬菜吧,诸葛青问不是不会饿吗?

王也根深蒂固的观念是入乡随俗,到了凡间就要像个正常的凡人一样生活,就算没有实质的需求,也要有假戏真做的习惯感。比如什么流行的手机啊电脑啊互联网啊,该有的该玩的要跟上节奏。诸葛青小他千儿百岁,网络早就像是空气阳光水一样离不开渗入毛孔了,好在王也学习能力强,很快学会了用手机追追正在播的剧刷刷流行的新鲜事,看看新出的网络综艺翻翻榜单上的小说,活得完全是个普通青年的模样。除了不会老。

当然要说秃还是会掉发的,这是不可抗力。

王也一开始有点吃不消春天的暴风,还有时不时就飘的漫天漫地满世界的杨絮柳絮各种絮,有一次路边买了两串烤面筋,刚付完钱就起了一阵无名大风,沙尘暴似的卷着沙石来了,没方向没目的,眼睁睁看着手里的面筋串黏飘上了风中的零杂,食欲顿消,转过街角便扔进了垃圾桶里。这时诸葛青就怂恿他说,浪费钱,可惜了。王也很哲人相的说何不食肉糜?

尽管如此,诸葛青还是在春天里流连最多,王也看透不说透,一起成斤成斤吃草莓。往西方去的时候还怪舍不得。

“你还没吃腻啊?”王也打嗝都是草莓味。

“你想,再转一年才能再吃到,现在不多吃点?”诸葛青说,“而且不一定什么时候我就被召回天上做事了,万一再下来的时候已经灭绝了呢?”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要走?”王也掐了一朵槐花的苦头嚼了嚼。

“不能在同一个春天里淹死,别的春天也要试试。”诸葛青毫不掩饰暴露了自己的南方血统,“谁让我喜欢春天呢?”

“管事的人不应该对自己管辖范畴内的事物产生偏好,”王也背了一条规矩出来,“你这是违规。”

“那王道长要抓我回去交差吗?”诸葛青剥了个砂糖桔吃。

“关我什么事。”王也说。

于是一起往西追赶春天的尾巴。

“没办法,这个地方是他自己造出来的,外界的人应该无论是谁都是只能进不能出。”诸葛青被苦菜苦的五官发皱。

“会有人来的,别着急。”王也把豆瓣酱碟往他那边推了推,“没人来,我也能让你出去。”

“我受不了这个味。”诸葛青举手投降,把苦菜捡到一边尝试别的。

“春天的伪粉,开除粉籍啊。”王也接过来那一小把绿油油。

“你就没有很喜欢的季节?”诸葛青问。

“没有。”王也的回答干净利索,“转来转去都一样。一个人的轮回,一群人的轮回,都是那么回事儿。”

“你要不是神仙,我都想劝你出家了。”诸葛青发表真情实感。

“我成仙前本来也是出家的,当时觉得自己修行的还挺有成果,不申请个仙位可惜了。”王也摇摇头,“后来才觉得,都那么回事儿,是我还是别人都一样,命运的权重大小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是恒定的,天上地下没有本质的区别,活着和死了也只是数字而已。”

“危险发言啊。”诸葛青对这位大仙的无所谓感到警觉,“你如果真如你说的这样,上个月的刚评下来的三好神仙奖,你怎么连提名都没有?”

“你不知道?”王也诧异道,“我违法乱纪了,再下去一百年也没有我的份儿。”

“这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的事?”诸葛青同样诧异。

“那个泥俑,你记得吧,吃冷面那次,咱俩第一次吃饭。”王也拿着筷子比划了一下大小,“它有别的意义的,我明知故犯,抽了我一根肋骨。”

“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不知道?”诸葛青一想,那天碰巧遇上后他和王也基本就没有分开过,这个人什么时候就丢了一根肋骨去?

“还有更大的事儿呢,”王也一哂,“不过也不一定。过几天看看再说吧。好好吃饭。”

王也吃苦菜,诸葛青趁他不注意时光明正大入内景卜了一卦,火球半大不小,意思是说求知谜底有难度,但不至于解不开。但这一遭问求本来也没指望完整参透。他从谜面上取了四个字的批语,赶紧出来继续吃荠菜。

作茧自缚。

关于王也的命数总是和四字词语式的玄虚有不解之缘,好几次了都是这样,以后说不定王也可以改个名字叫王大也子,还很有异域风情。诸葛青没想明白究竟是王也作茧自缚了还是他作茧自缚了,看样子王也是不准备告诉他,纠结也没有用,但这个荠菜的味他是真吃不上来。他把荠菜和苦菜颠倒过来,继续吃苦菜蘸酱。

下午趁着风放风筝,王也扯线扯的娴熟自在,四个角的风筝稳稳的在风上摇晃。诸葛青经验虽然没有他那么丰富,但胜在掌风,高处的风便不敢多为难他的风筝。碧游村树多,而且大多都是参天的古树,有这样一片可以跑可以仰望见完整天空的空地实在难得,王也又放了一截线,风筝呼啦啦更高了。

“王道长还真是十项全能。”诸葛青赞叹说。

“其实我也很多年没放过风筝了,上次还是小时候。就是那种纸的,自己糊的那种,你知道吧?”

“我还真好奇你到底多大了,老王,你到底是哪个年代生的人啊,这个总能告诉我吧?”

王也对他没有像一年前一样动不动就来一卦感到欣慰,拖着他的风筝跑:“你就知道,咱俩是忘年交就行了,不然怕你有心理负担。”

诸葛青觉得自己可能在不经意间被人占了便宜,嘴上说着:“我谢谢你。”另一只手却扰动了王也那侧的风,平稳的风筝一下子失控了,王也手里盘轮的线吱哟吱哟转了几圈出去,越急着收越收不回来,王也深知这个道理,瞥了幸灾乐祸又硬要装作若无其事的诸葛青。观察一个人的心情要看神态,看眼神,诸葛青那儿眼神通常是看不到的,只能勉强看一看唇角有没有起伏变化而已,这一回就是,尽管紧紧抿着,也没压住往上飞的快活心情。王也觉得他就是皮卡丘的弟弟皮在痒,欠揍。但现在不是在平时平地,特殊情况的内讧是得不偿失的,他对风的掌控力固然没有诸葛青那样自如,可稍微争取一点自己的空间还是可行的。诸葛青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一直仰着头看天上自己透光的白风筝,自己的风筝依然老老实实中规中矩,可王也那边再一次摇摇摆摆掉了向,直直照着他的风筝撞过来,稳准狠,就像他和王也第一次面对面武力对决时王也的猫拿耗子一样,两个风筝迅速在高空中缠绕到一起,细细的风筝线甩了几圈拧成一股,然后随着自然风坠落到林子的密不透风里去了。

典型的损人不利己,王也太坏了,又蠢又坏。诸葛青的恶毒在心里爽了一下,当然不能明说出来,和王也一前一后顺着线进入树阵找风筝去。这个林地很玄乎,来的时候就是从这里掉下来的,但无论怎么开阵怎么审查,这都只是一片普通的树林而已,没有什么传说中的连通内外的的密道。最后王也打个哈欠说,得,可能是随机掉落的,咱中奖了而已。

“好像有个公主就是顺着线走迷宫,找到王子的。”诸葛青说。

“那你是公主?”王也不太明白诸葛青这是什么脑回路。

“我是的话你也是,有什么区别?”诸葛青也没明白他的脑回路。

“一条绳上的蚂蚱,都一样。”王也忽然想起来马仙洪也用过这个比喻,“你出去要是被带回天上审判,实话实说就行。”

“审判什么?”诸葛青一头雾水。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王也没再多说,三昧真火烧的他口干舌燥,每一次说话都像是要重新撕裂开口腔黏膜。

诸葛青承认一开始和王也约好走南北闯东西吃四季是抱了一颗行侠仗义的天神下凡心的,可是王也的伪装实在是浑然天成十分入骨,没有一点法术的施展空间,甚至有一次在哭声震天的天灾现场,王也都拦着他叫他不要插手。

“你们的仙风道骨是这么用的?”诸葛青直接质疑。

王也叹口气,凡人的嚎啕哭声闷震在耳朵里,松开了抓着他胳膊。不可能救回所有人,尽力而已。诸葛青知道王也想说什么想劝什么,但见他终于没有说出口。不知道是为了给他个面子还是单纯看不过眼去这一场惨剧。这人活得太久见得太多,看的太透人又温吞,每天从早到晚一起吃饭形影不离,也吵不出三观不合的爆炸——然而不合确实是不合的,王也永远一副知命认命作壁上观的样子,但真要出手总是在动脑前,大是大非不愿插手,小情小愿却愿意帮忙。

这是哪一出。诸葛青没有出言相问,心法显像自己看。又是四个字,未雨绸缪。王也一把拉住没看到红灯亮起仍然一意追气球的小女孩,左右汽车开始流动,女孩的父母赶过来对王也千道万谢。诸葛青的眼睛还没有完全闭上,转过头看到小女孩时被她身上的无形的重命惊得呼吸一滞。

“以后她会改变这个国家的命运。”王也和他并肩过绿灯,“我要是不救,以后生不如死的更多。”

“这也算是违改天命了吧?”诸葛青问。

“天命本来就是被各种人改来改去才能延续下去的,”王也解释道,“就像我劝你放弃那次,挑明了说出来其实是最严重的强行插手,但这又是‘天意’,不然你以为我想干预你的未来?”

诸葛青回头看了一眼和他们渐行渐远的小女孩:“……你可以不劝我的。”

“我自己选的。”王也说。

很快找到了风筝,挂在高高的枝桠上,两人相视一叹都不想爬树,王也便送了一股柔力上去,风筝坎坎坷坷掉下来。

“我发现你到了碧游村之后比我还能滥用职权。”诸葛青一手拿着风筝一手顺时针转,线一段段解开,“今晚吃什么?”

“这你得问老马。”王也说,“刚把他想要的给了他,今晚伙食应该不会太差。”

两人说着走出树林,拿着自己的风筝,线缠回风筝筒上。王也脚步一虚一晃,趔趄一下险些扑倒下,诸葛青手快撑住他,被手臂温度烫的反射性握住了。

“你这个火后劲儿还真大。”王也想把胳膊抽回来,没想到诸葛青抓得紧,抽一回没抽动。

“而且时间越长越难受,还有两天,放出来吧,肯定有别的办法的。”诸葛青仿佛没意识到他要抽回去。他的手掌要比王也凉的多,物理降温,略有成效。

“你是担心……”王也突然顿了一秒,“不用担心,怎么说咱俩也是二对一,没问题。”

“那你肋骨是怎么回事?”诸葛青突然发难。

“抽都抽了,我还能再去要回来?”王也压住了五脏六腑的焚烧感,另一只手把诸葛青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撸下去。

“自己留着做纪念也行啊。就像你买的那个俑——对了那个泥俑你放到哪里去了?”

“回天上抽肋骨的时候捎回去了,我总不能带着那么个玩意儿到处跑。”

“老王,不是我自作多情啊,”诸葛青把风筝缠好了,“你劝不住我,然后买了那个泥俑,之后又碰到我……之后就被判作犯天条。”他斟酌着字句慢慢说,“……你白受的罪,是不是都和我有关?”

作茧自缚。王也作茧自缚了。

“大家都是术士,你问这么直白干嘛。”王也把自己的风筝递给他缠,“只要你想算,不就是一会儿的事么……不过我再跟你强调一遍,非知道不可的事儿算起来才有意义,你应该知道的吧?”

“那你离我远一点,工程量巨大,误伤你就不好了。”诸葛青把两个风筝都塞回他手里。

“你还真要算?舍命也要算?”

“我为什么不能知道?”

“你缠风筝吧。”王也把风筝给他,拽着人往前走,“君子成人之美,我告诉你就是了。”

作茧自缚。他诸葛青也作茧自缚了。

晚上果然有肉,红烧肉米饭酸豇豆,红烧肉这种大菜一人做出来一个味,难得的没太咸没太甜没太油。果然大家也都喜欢春天,马仙洪仍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似乎对王也诸葛青的密谋了如指掌,又毫不忌惮。吃完饭不用洗碗,沿着田垄看向远方的天边。

“神仙和人果然是不一样的。”王也感慨道,“太久没下来看,果然还是生老病死活得有趣……”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诸葛青对他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慨持中立态度,“追求的东西不一样,格局也不一样。”

“老青,”王也指着没入地平线的太阳,看着他说:“你看过你的轮回簿吗?”

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稀松平常的灯市口小说话本都不屑一顾的剧情发展。修仙最怕走火入魔,王也闭关出来之后被勒令下山,心绪平稳了再回来继续修。山下什么都有,但他没有钱。各个道观来回混了一段日子,帮人扫地干活时碰上了求中举的诸葛公子。当然这时候王也已经成了能算会卜的王半仙,但他总不能扑上去就说这位公子啊你不能去考啊你要是中举了恐有杀身之祸啊还可能会连累家人啊听哥一句劝放下书卷来皈依我道门吧……王也放下扫帚,煞有介事的迎上去与他互报家门后表示,兄弟,看你寒窗苦读这么多年也不容易,要不要和贫道一起去赶个灯会玩玩?道门清苦,我看你有缘……我不是骗子真的再说你就不真的不想去见识见识吗?

诸葛青便偷偷从深宅大院里溜出来,和蹲在墙根的王也顺利会师,热热闹闹猜了一晚上灯谜,正月十五没有宵禁,两个年轻人痛痛快快耍了一整夜,甚至约好了明天见。王也本来做好了第二天继续流浪到下一个道观的打算,结果诸葛青还真出来了,轻描淡写说读书没意思,你要去别的地方缺不缺伴啊?

按理说埋头这么多年不应该因为一个冬末春初的放浪形骸就动摇改变立场,但王也知道这只是最后一根稻草,诸葛青虽然求了金榜题名,但都是话赶话说到了而已。王也出手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擅自改了诸葛青的命怎么说也要负责到分道扬镳。便一人一个行囊牵马比肩昂首阔步走出了城门。

至于泥俑,是诸葛青弄来挤兑王也的,王也纳闷了他怎么就能搜罗到这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儿来。诸葛青说王道长仙风道骨,有朝一日修仙成了,我专门花钱给你造个道观,观里单独供奉你一个,你在天上就等着吃香火吧。后来诸葛青半推半就回了家,王也没再留恋回了山,这一世就结了。

成仙是要付出代价的,该忘的连影儿都没有剩下来。反正人世也就那么几十年,事无巨细的记清楚未免太像个俗人。王也第一次和他四目相对时瞅着诸葛青怪眼熟,但眼熟的人那么多不缺他一个。诸葛青一意要登仙,王也拦也拦不住。干脆多呆几日……这个泥俑怎么这么像自己?

越看越像?

不主动纠结是一回事,吊到一半是另一回事。王也颠了颠手里的俑,温的。施了个术丢进里面,跟着泥俑的方向出门拐弯直走。抬头看到诸葛青。

明知故错没有急流勇退,一错再错是意识清醒的自主选择,毕竟大家虽然都在条条框框里,但说到底都是独立游离的个体,有足够的思想和判断力。刻意回溯被洗掉的记忆,罪一等,和前世羁绊的人继续羁绊,罪二等,知法犯法,罪三等,欺上瞒下,罪四等。你改不改?

不改。

罪五等。一根肋骨。

王也回到人间,第二天早上和诸葛青一起吃了煎饼果子,中午吃了狗不理包子。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春天晚上的风有点冷,天早就黑了下来,星河印在天空上,田间麦苗高高,诸葛青觉得自己也断了一根骨头似的,忍不住用手按了按两肋。

“各有追求,我算是明白了。”王也抱着手往回走,“当为情死,他们追求的原来是这种玩意儿。”

“你是白活了这么多年。”诸葛青说,“用一根肋骨换一个我,你觉得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还是那句话,抽都抽了,剩下的事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一阵风过了,叶子沙沙沙作响,王也顺着风看过去,弯弯明月稳稳挂在梢上。

“第一次和神仙谈恋爱,”诸葛青拦住他,“应该说什么,请多指教?”

王也伸出右手和他的右手相握到一起:“应该是插两根香,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再拜天拜地吧?”

“咱们两个本来就是天上的,不用拜天。至于地……四舍五入就是摆了马仙洪,也算了吧。”诸葛青松开手后退半步拉开一点距离,“要不就这么互相拜一拜?”

“这也太敷衍了,哪儿有这样的?”王也口头吐槽了一下,还是和他一二三面对面鞠了一躬。

来到碧游村其实是个意外,但诸葛青串着王也交上来的供稿前后一想,这里头八成也有鬼。马仙洪理亏身子不正,必然不会做什么正儿八经的普通仪式,虽然他一意追求春夏,但未必一定要真正掌管季节的专门神仙。自己创造出来的同时不同空,如果被自己招来的同级给雷厉风行查封了,得不偿失,损失惨重,那么能供他差遣的只能是和他有相同立场的可以被成为“伙伴”的神,比如……王也这样,同样敢违天命的叛逆者,同样了解禁式的冒险人。

何必想那么多。良辰美景春月当空,自然有更值得的事来消磨时间。这几年走过来,如今他像王也似的心大宽泛,王也像他似的主动求真,从两极摸摸索索走向平衡,不知道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春天么,当然还是要春困的,第二天早上起不来,一觉睡到日当午。迷迷糊糊听见王也哑着嗓子问他:“现在是春天还是夏天啊?”

“怎么了?”诸葛青睁不开眼,不想说话。

“算算咱到底认识了几百年。”王也的声音也含含糊糊。

“春天。”诸葛青翻了个身背对着太阳继续睡,“我喜欢春天。”

中午还是被拽起来吃了一顿饭,下午继续睡。睡着睡着被一平地惊雷惊起来,王也被烧的喝了酒似的上脸,雷声和风云一起来的,轰隆隆下起了雨。他冲到冷雨里从上到下浇了个透,看见雨幕里缓缓显现出几个人影,一看便知不是碧游村里的如花101或者全民制作人。

“王道长也在?”张楚岚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有点出乎意料。

“路过而已。”王也表明立场。

“这样……据我所知,马村长开的阵,只能招来违反天条又逍遥法外的人……啊我没有别的意思!可能是他的阵出了纰漏,误伤你们了。”张楚岚和诸葛青点点头算打了招呼,“可这里的季节明显是被人做过手脚的……”

王也笑了一笑,伸手拍拍他的肩没作解释,只是说:“动手的时候叫我。”

转身离开前又回头说:“后天就回到夏天了,你们可以再了解了解情况,别着急。”

晚上烹了个疙瘩汤。诸葛青终于问出来:“违犯天条?逍遥法外?”

“就是你说能救一个算一个那次。你是初犯,暂时还查不到你头上,我没拦着你还帮你,这不是摆明了要和上头针锋相对吗,回去估计还得再来一轮儿。”王也不再瞒着他,自己给自己舀疙瘩汤喝,“你说我恪尽职守在天上老实躺了这么多年,自从又碰上了你,就没再有好事儿。”

诸葛青严肃想了想:“污点证人可行吗?碧莲那么通透的人……犯不着一口气得罪两个。”

“要是上头震怒要把我开除仙籍,那就是得罪一个了。”王也说的十分轻松。

“分手吧。”诸葛青也十分轻松,“感觉再不分,说不定下一步的坏事情就是你后天出师不利呢?”

“那些事儿都是身外的。”王也说,“唉,哪儿能有一帆风顺啊?你就是好事儿。”

第三天没干别的,本来预想的晚春当惜春的摘杏吃桃都成了泡影,王也劝诸葛青放下执念回去吃桑葚和樱桃,今天河边的柳树叶子又绿又好,吹个柳叶哨编个柳叶冠应该很好玩。张楚岚他们拟定在晚上动手,王也自然没有异议,但没把血管里越烧越旺的火说出来。不出所料马仙洪果然万事俱备。一场鏖战,两败俱伤。一边是主场优势,一边人多力量大。对战陷入僵局时,沸腾了三天的血色火势喷薄而出,浇不灭压不倒,一击定胜负。

“你们两个的事我会尽量压下去,”张楚岚临走前留下一颗定心丸,“后会有期。”

王也面色苍白失血过多半死不活的样子,等一行人走远了看不见了才一个扑棱跳起来拉着诸葛青就去买了好几盒杨梅。

诸葛青又拉着他去喝了一顿仙人粥,王也觉得还是梅菜扣肉好吃。

“老青,你说咱俩好不容易出来了,就不能好好吃一顿好的?”王也对肉食依然十分向往。

“你下凡不就是为了蹭饭吗?还讲究那么多?”诸葛青无辜脸,“除了蹭饭……你还想干什么?”

“想你。”王也信口就说,“我刚才又琢磨啊,真不是老马异想天开,要我是凡人,我也想一年一季,都是春天。”

“哪怕是要让你失望了。”诸葛青耸耸肩,“无为而治,天道有命。”

——年有四季,轮转不歇。你在身边,就是长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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